第十六卷 魔王凯旋 第一章 被封印的记忆
    统御天空的伟大龙王啊——

    请您以那宽阔的胸怀,接纳您麾下战士们的灵魂吧——

    龙的姬巫女们庄严的祈祷声,回荡在〈龙岩城〉的大灵庙之中。

    姬巫女们正为护城而死的龙默祷,并吊祭它们的遗骸。

    仪式似乎会从晚间持续到天明为止。神人轻轻起身,在对祭坛深深地行了一礼后,便走出了大灵庙。

    他不发一语地走在被裸露岩层包覆的昏暗走廊上。

    城里目前相当冷清。

    在白天时,他明明随处都能看见女官们的身影,现在却几乎可说是四下无人。

    而单枪匹马对上葛雷沃丝,最后负伤下场的蕾奥拉,则是迅速被送往医疗大楼。听说她目前性命无虞,但那把魔剑所造成的伤势,似乎无法以寻常的魔术医治,因此还需要精通此道的医生为她动手术。

    (葛雷沃丝……)

    神人一边走著,一边静静地握起拳头。

    在那最后的一瞬间——

    凭葛雷沃丝的本事,应该是可以稳稳踏住脚步才对。

    然而,当时的她,彷佛是刻意选择让自己摔至谷底似地。

    龙皇骑士团已经组织了飞龙部队,目前正在搜查葛雷沃丝的下落。

    不过,神人并不认为那个〈黄昏魔女〉会因为区区坠谷而丧命。

    这时,一名少女忽然自昏暗的走廊中现身了。

    她暗色的礼服微微飘扬,而宛如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乌亮长发也轻轻晃动。

    「神人,瞧你一脸凝重,是在想事情吗?」

    说著,暗精灵少女——蕾斯提亚露出了婉约的微笑。

    「蕾斯提亚,你——」

    神人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蕾斯提亚踏著轻盈的步伐来到了神人身边——

    「这边难保不会被他人听见,我们回房间慢慢聊吧?」

    然后她踮起脚尖,在神人的耳畔轻声说道。

    「……嗯,也好。」

    神人说完,再次在走廊上迈开脚步。

    ◇

    带蕾斯提亚回房间后,神人将〈歼魔圣剑〉竖在靠床的墙边。与葛雷沃丝的激战似乎让爱思特累坏了,陷入这种状态的她,除了神人以强大的〈神威〉强行唤醒之外,就只会深深地沉眠著。

    神人在床边坐了下来,蕾斯提亚则是在他身旁乖乖地坐下。

    「……」

    神人一时之间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……想从她口中打探的消息可说是堆积如山。像是她为何会以人类少女之姿转生于人界,以及在失去记忆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等……

    然而,神人却无法顺利地直接开口询问。

    看到她记忆恢复而感到开心,固然是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不过,也许是和那个内向的蕾斯提亚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关系,现在的他,忽然有点抓不到与原本的蕾斯提亚相处的方式。

    也许是察觉了神人的心境——

    「神人,你怎么啦?」

    黄昏色的眸子中带著淘气的气息,窥探起神人的双眼。

    神人的心脏不禁狂跳了一下。

    「那个、刚才多亏有你帮忙,我才能顺利反败为胜。」

    他撇开了视线说道。

    「是呀,还好有赶上呢。就算有你和剑精灵小姐联手,面对全盛期的〈黄昏魔女〉,负担未免还是太重了些。」

    (……的确,要是没有蕾斯提亚的力量,我肯定已经死在她的剑下了。)

    神人轻叹了一口气,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。

    没错,神人之所以能打赢全盛期的葛雷沃丝,靠的全是契约精灵带来的优势。

    〈弗拉德龙爵〉这个魔精灵确实是强大的精灵,但终究远远不及爱思特和蕾斯提亚这两个传说级的精灵。

    她若是能操控原本的精灵,即使神人手持最强的双剑,也不见得能够获得胜利——

    「我之所以能顺利取回记忆,也得感谢龙王的协助呢。」

    「嗯,这下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啊。」

    神人点头道。

    名震大陆各国的多拉古尼亚龙王——〈巴哈姆特〉。

    其真面目,其实是有著娇弱少女外型的神话级龙精灵。

    过去曾是〈暗之精灵王〉心腹的她,为了协助主君留下的遗物——蕾斯提亚取回记忆,决定助神人等人一臂之力。

    「这份人情债,我已经还清了哟。」

    「咦?」

    「——在你和魔女交手的时候,我们这边也发生了不少事呢。」

    说著,蕾斯提亚开始谈起在取回记忆时所发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包括圣国的枢机卿——米蕾妮雅•桑克图斯现身于龙王坐镇的〈王座厅〉,以及她呼唤了〈异界黑暗〉,试图污染龙王的经过——

    「……葛雷沃丝的入侵只是个幌子吗?」

    神人叫苦道。

    想不到在神人战斗的这段期间,城里居然发生了这等大事——

    倘若蕾斯提亚没能觉醒,龙王恐怕会和精灵王们一样,落得被〈异界黑暗〉污染的下场,若真是如此,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了。

    「话说回来,那个叫米蕾妮雅的女孩,应该不是普通的枢机卿吧。她居然能让〈异界黑暗〉寄宿在自己身上——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极为罕见地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低喃。

    「是啊,那家伙还真的浑身是谜……」

    那名少女将连精灵王都会为之失控的〈异界黑暗〉寄宿在自己的眼里。葛雷沃丝之所以会变成那种模样,想必也是因为那股力量所致。

    她为何依然能保持理性呢——

    (或许她其实已经疯掉了……)

    沉默再次降临。

    滴答、滴答……在被寂静所笼罩的房内,只闻时钟秒针的声响。

    神人轻咳了一声。

    「呃,那么——」

    他终于开口探问道:

    「在那个时候,你为什么没有消灭呢?」

    「……」

    ——没错,那个时候……

    蕾斯提亚应该已经在〈精灵王〉的祭坛前方遭到消灭了才是。

    而下手的正是神人本人——他亲手贯穿了蕾斯提亚的胸口。

    然而,她依然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转生为人类少女的她,出现在劳伦弗洛斯特的森林深处——

    「也好——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点了点头,直视著神人的双眼说道:

    「我就告诉你,那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吧——」

    ◇

    那一天。

    在只有〈精灵剑舞祭〉夺冠队伍才有资格获得谒见的〈精灵王〉祭坛处——

    神人等人试图解放遭〈异界黑暗〉侵蚀的〈火之精灵王〉。

    然而,就在神人准备对包覆王座的黑暗挥下〈歼魔圣剑〉的那一瞬间。

    她——〈暗之精灵王(莲•阿修道尔)〉的说话声,骤然支配了神人的心灵。

    ——魔王啊,将真正的黑暗解放于此世吧。

    对于这道宛若要吞噬心灵的说话声,神人虽然试图抵抗,却是徒劳无功。他的身子被从〈精灵王〉王座流出的黑暗吞没,失去了意识。

    然后,在将其吞噬的〈异界黑暗〉之中——

    神人目睹了极为骇人的光景。

    在布满了无垠黑暗的景象之中——

    他看见了发出光芒的〈天使〉大军,其数量有数千、甚至数万之多。

    ——要是让那种东西在〈元素精灵界〉里现身的话,这个世界就完蛋了。

    在凭藉直觉察觉这点的下一瞬间,埋没了视野的黑暗蓦地悉数散去。回神之际,神人手中的〈歼魔圣剑〉已经刺穿了〈火之精灵王〉的王座。

    而他手中的圣剑,也一并贯穿了露出微笑、抱著神人的蕾斯提亚的身躯。

    ——在她的意志将我吞噬之前,我希望能先死在你的手上。

    她露出安详的神情这么说道。

    被异界黑暗污染的〈暗之精灵王〉的意志若是吞噬蕾斯提亚,就会透过身为契约精灵的她,支配神人的心灵。因此,为了阻止暗之力吞噬神人,蕾斯提亚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。

    神人的契约精灵——蕾斯提亚•阿休道尔就此从这个世上消失,而她的力量,则被另一位契约精灵以〈魔王剑〉的形式继承下来。

    ——理当是如此才对。

    神人的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。在那之后,神人自己也失去了记忆,过了一个礼拜后,才从艾雷西亚精灵学院的床上醒来。

    「——在那时,我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觉悟,准备连同〈暗之精灵王〉的意志一同消灭。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像是在喃喃自语似地低声说道。

    「不过,你却没有就此消灭——」

    「是呀。」

    神人的话语让蕾斯提亚短短地颔首。

    当时,不管怎么看,被〈歼魔圣剑〉刺穿胸膛的蕾斯提亚,都像是消灭殆尽了。正因如此,神人才会受到极为重大的打击,甚至连与她相关的记忆都全数遗忘了。

    「我在自己的存在即将消灭之际,发动了某个魔术。」

    「魔术?」

    「是呀。那是我的创造者——〈暗之精灵王〉在我体内埋放的魔术。当我的存在濒临消灭的危机之际,就会暂时封印我身为精灵的属性,并转生于人界。我想,这个魔术的性质,和她将〈魔王〉之力转生至人界的魔术是相同的——」

    〈暗之精灵王〉将转生魔术埋藏在蕾斯提亚的体内。

    就连蕾斯提亚本人都没有察觉这道机关。在这道魔术的作用下转生至人界的蕾斯提亚,失去了迄今的所有记忆。

    不过,她身为精灵的那一面人格并未就此消失,而是呈现封印在人类肉体之中的状态。神人自学院醒转之际,左手的〈精灵刻印〉之所以会消失,就是因为蕾斯提亚暂时失去了精灵的属性之故。

    「…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。」

    〈暗之精灵王〉早已预见蕾斯提亚会遭遇消灭的危机,因此事先在她的身体里埋藏了那样的魔术。不过,为蕾斯提亚带来危机的,居然就是受〈异界黑暗〉污染的〈暗之精灵王〉本人,令人不胜唏嘘——

    「无论如何,这都算是圆满收场了。」

    神人将心中的千头万绪化作这短短的一句。

    由于转生到人界,蕾斯提亚才能免于〈异界黑暗〉的侵蚀。此外,她失去的记忆,也在〈龙王〉的协助之下顺利取回。

    「是呀。不过——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说道:

    「神人,我接下来要说的,才是真正重要的事——」

    「……咦?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的话语,让神人皱起了眉头。

    「这话是什么意思?」

    「……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似乎有些迟疑,只见她将眼帘垂低了好一会儿——

    接著,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:

    「我自〈精灵王〉的祭坛上消灭后,在下一瞬间,我的意识便在一片无限延伸的黑暗之中清醒过来。」

    「黑暗之中……?」

    神人为之一惊。

    「那该不会就是」

    「没错,是我和你共享的那片梦境喔——」

    确实,在这几天里,在那片窥见过无数次的梦境中,神人总是看著蜷缩在黑暗之中的蕾斯提亚。在那片空无一物的黑色空间之中,她一直等待著神人的到来。

    「转生后的我被囚禁的那片黑色空间,其实就是将我的意识具象化后所形成的景象。而我在那片空间里,察觉到了某个东西的存在——」

    「某个东西?」

    神人这么回问后,蕾斯提亚便用力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「嗯,那就是封印在我的体内、充斥了大量记忆的未知领域(黑盒子)呦——」

    「未知领域(黑盒子)……」

    「是呀,在将我的意识具象化后的空间深渊里,有著比黑暗更为深沉的无垠漆黑。那是连我自己都从未察觉过的、被封印的记忆。然后,就在我触碰那东西之后,其中的一部分记忆便流入了我的体内——」

    或许是回想起当时光景的关系吧——

    蕾斯提亚的肩膀在这时轻颤了一下,而这样的反应并没有逃过神人的眼睛。

    「神人,我呀——」

    她静静地开了口:

    「是以那股〈异界黑暗〉创造出来的精灵喔。」

    「……咦!?」

    对于蕾斯提亚所道出的这番话语——

    神人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个中含意。

    (蕾斯提亚她……是以〈异界黑暗〉创造出来的精灵……?)

    神人抽了口气,凝视著蕾斯提亚的脸蛋。她脸上的表情不见平时傲然的神态,黄昏色的眸子里摇曳著不安的思绪。

    「……呃,那是什么意思?」

    神人好不容易才问出了这么一句。

    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哟——不对,『被〈异界黑暗〉所创造出来』这个说法,或许会招致些许误解吧。」

    这时蕾斯提亚轻轻摇了摇头,并继续说道:

    「构成我的大部分要素,和其他的暗属性精灵相同,皆是来自〈元素精灵界〉的暗之元素。不过,在『我』的存在根源——也就是核心的部分,被创造者埋放了那股令〈精灵王〉发狂的〈异界黑暗〉——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以手指抚过自己的胸口,像是在自嘲似地露出微笑。

    「为什么会加了那种东西进去……?」

    神人愕然地低语。

    「……关于这点,我也不知道。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静静地摇摇头。

    「即使是自〈异界黑暗〉中诞生的产物,我也还是没受到污染。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,但我的身体里面,确实是存在著〈异界黑暗〉。在米蕾妮雅•桑克图斯意图刺杀龙王之际,我之所以能够吸收她的〈异界黑暗〉,或许就是因为体内的那股暗之力开始觉醒的关系吧——」

    「……」

    没错,在〈龙王(巴哈姆特)〉于王座厅陷入危机时,正是蕾斯提亚出手吸收了米蕾妮雅的〈异界黑暗〉。神人原本想晚点再询问她是怎么做到的,但若她真是由〈异界黑暗〉所创造出来的存在,那这或许就已经是答案了。

    (不过,即使明白了这一点……)

    这时,神人的心头窜过了许许多多的疑问。

    刚才那些话语虽然是她亲口说出来的,不过——

    蕾斯提亚的体内若是藏有〈异界黑暗〉的话,她为何没有像〈精灵王〉那般陷入疯狂?而若将〈异界黑暗〉埋入她体内的,正是她的创造者——〈暗之精灵王(莲•阿休道尔)〉的话,那又是出于何种目的?况且,蕾斯提亚明明就是她忠心耿耿的左右手,但她为何又要隐瞒此事不提……?

    「除此之外,你还想起了其他的事吗?」

    神人问道。

    「我是说……那个,在你触碰记忆的未知领域(黑盒子)之后……」

    「我所能触碰的,就只是遭到封印的记忆的极小部分。我虽然试著触碰更深处的部分,但却立刻被弹了回来。」

    「这样啊……」

    就连蕾斯提亚本人也无法接触,被封印起来的巨量记忆——

    这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——?

    (话又说回来,我还真是对蕾斯提亚一无所知啊……)

    神人在心中低语道。

    这时——

    「我说,神人呀。」

    「……咦?」

    「我……到底是什么人——?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这么开口说道,而她的说话声里透露著些许不安。

    「……!?」

    神人这才惊觉——

    (……对啊,对此最感到不安的,应该是蕾斯提亚自己才对。)

    她不仅发现让精灵陷入疯狂的〈异界黑暗〉就在自己的体内,甚至还得知体内封印了未知的大量记忆。即便身为享有无限寿命的精灵,终究会对此感到不安。

    「蕾斯提亚——」

    神人呼唤著契约精灵的名字,轻轻握住了她的手。

    「……神人?」

    「就算你体内埋了〈异界黑暗〉,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。你能够平安归来,真的是太好了——这就是现在的我所能对你传达的心情。」

    神人手腕使劲,硬是将蕾斯提亚的身子拉了过来。

    她纤细的发丝搔弄著脸颊,并捎来一股怀念的香味。

    蕾斯提亚轻呼了一声,随即无言地将手绕过神人的背部,揪住了他的制服。

    以她的个性来说,这种撒娇般的举动是相当少见的。

    「……呃、喂,蕾斯提亚?」

    对于这出其不意的小动作,神人脸色一红,有些慌了手脚。

    「呵呵。我似乎是有点太逞强了,总觉得莫名地想睡呢。」

    「……这、这样啊。也对啦。」

    神人紧张地点点头后,像是要抚摸蕾斯提亚的头顶似地,将手掌轻轻贴上她的头。

    …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毕竟蕾斯提亚也和那个葛雷沃丝的魔剑激烈地厮杀过了。

    「为了蓄积力量,我就……先睡一下了——」

    「嗯,我知道了……好好休息吧。」

    「谢谢你。」

    蕾斯提亚露出看似安心的微笑后,随即化为光粒,消失在虚空之中。

    接著,神人的手里仅余下一把他使惯了的漆黑魔剑。神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暗之魔剑,将它竖在爱思特的旁边后,便仰躺到了床铺上头。

    (……又是〈异界黑暗〉、又是被封印的记忆啊……)

    圣国从以前就死命地追缉著蕾斯提亚,难道说,蕾斯提亚身为寄宿了〈异界黑暗〉的精灵一事,与他们如此穷追不舍的理由有关吗……?

    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形形色色的疑问。

    不过,有一件事情是他能确定的。

    神人挪动视线,注视著烙印在左手背上的——蕾斯提亚的〈精灵刻印〉。

    (……你回来了呢。)